杜加林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幸亏伤口不大。她见裴小姐哭得实在伤心,想来也不会回自己的话,便问一直呆在那里的白师傅,“白师傅,你可认得这位裴小姐?” “我们是同乡。” 裴小姐猛地抬起头来,停止了哭泣,冷笑一声道,“同乡?你倒说得轻巧。你以前对我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,你倒忘得干干净净了。” “过去的事,不提也罢。”白师傅走到杜加林面前问她有无大碍,她摆了摆手。 这时tony拿来了镜子和绷带,杜加林照了照,伤口不大,拿绷带直接贴上去,她一边按着自己的伤口,一边继续看向裴小姐。 裴小姐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打,“不提?你说不提就不提!你做的那些事想这么轻轻松松就抹杀了!你和你姑妈那个老蠹妇做的事,你以为不提就不存在了吗?” “当初不是你先嫁人的么?你走了一封信也不留,到头来怎么就成了我对不起你了?”白师傅呆立着,一副悲哀的样子。 “我嫁人?你亏不亏心!你们把我卖到了堂子里头,我嫁的哪门子人?” “堂子?”白师傅明显错愕了。 “别装了!你会不知道我在长三堂子?如果不知道的话,你给我送的哪门子衣服!”说完她又看向杜加林,“我还以为你会娶那个老蠹妇的女儿,没想到她恶毒了一世,还有你这个白眼等着她呢。真是报应不啊!” “衣服?” “你太太现在在场,你好不意思说了。姓白的,你个负心人,当年你把我抛弃了。如今却想吃着碗里的,看着锅里的,你倒想得美!” 说着她看向杜加林,“我说白太太,你知不知道这男的昨天还给我送去了衣服吗?” 白太太?她不会把自己的店当成了夫店罢。 杜加林说衣服是某位先生送的,原是为了怕麻烦。对于一个场女子而言,女人要比男人可怕得多。任何一个男人,都可能是潜在的客人。但大多数女人,都是可能的仇人,为着自己男人沉女而特向女人寻仇的。她这样说,不过是为了解除裴小姐的顾虑,没想到却差错成就了现在这样一幅场面。 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她不是” 杜加林一手按着自己头上的绷带,一边说,“裴小姐,我不是他的太太,这衣服也不是白师傅送去的,这是我给您的见面礼。” 裴小姐听到白师傅这三个字,明显楞了一下,又听杜加林说这衣服是她送给自己的,不由得愣住了。 杜加林从沙发上站起来,“二位想必有不少误会。裴小姐,等您的误会解除了,再来讨论我和你的事。”她让tony去沏茶,顺便把刚买的点心放在桌上。 小学徒去布店买布去了,现下店里只有四个人,等tony倒好茶,她便把他叫到了办公间,关好门,让另两位好好地谈话。 tony扒着门在那儿听,杜加林也很好奇事情的来龙去脉,所以也并不拦着他。 原来这裴小姐和白师傅都是苏州人士。裴小姐的父亲是唱评弹的,她母亲死得早,父亲又早早续娶了一房。这白师傅便是她继母的侄子,十多岁的时候从下面的县里到苏州的裁店里当学徒,经常来裴家吃饭,一来二去这对小儿女便产生了情。后来裴小姐的父亲去世,家境窘,白师傅还拿自己的工钱贴补裴家,当时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后来白师傅的母亲病重,他回家探母,等奔完母丧回来便听说裴小姐嫌家里穷,跟着一个上海的公子哥跑了。其实裴小姐并不是跟人跑了,而是被她继母哄卖给了上海的一个鸨母。 裴小姐到了上海,才知道上了当,鸨母很直地告诉她,她是被继母和表哥给卖了。裴小姐起初不信,那老鸨告诉她,要不是他卖的,他上天入地都会来寻你,男人没一个好东西。其实白师傅确实来上海找了,可偌大的上海,他哪里找得着,后来姑母得了病,他只好回苏州。 等了俩月,裴小姐也心灰意冷了,可并不认命,不过鸨母有的是法子。做这行的真高明的并不会真打真骂,而是用她那套理论来导你。 老鸨告诉裴小姐,这男人就是,不如妾,妾不如偷,偷得着不如偷不着,给人当黄脸婆有什么好,要做就做那偷不着的,干咱这行并不是要做女表子,不一定需要卖身,你要有本事,多少男人为了见你的面一掷千金,干嘛做那免费的婆娘。接着又举了好些例子,谁谁家有贤,依然镇来堂子花钱如水但求一笑。你就算真嫁了那姓白的,你能保证他不去逛堂子,男人都是那路货,他去逛堂子还好些,没出息的去找那些野,还给你染了一身病。 在做完心理疏导后,老鸨又给她看新做的衣服,各式各样的裙子,连睡衣都好多件。那时裴小姐还不到十六岁,在老鸨如此攻势下,难免从了。 后来裴小姐的继母也就是白师傅的姑母得肺病死了,剩下的小女儿也在白师傅的持下嫁了人,他心想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,又想起了裴小姐,想着见一见她也好,便从苏州来了上海。各路花报上,不乏裴小姐的消息,可白师傅是个正经人,他不看这些报。 裴小姐后来她也怀疑过,找人去苏州问了,结果和老鸨说的一样,她继母死了,姓白的也娶了,就此死了心,一心想着赚钱。不乏有来堂子谈情的,一来二去以为和她了,可裴小姐的钱要的一分不少。 她以为她对男的彻底死了心,可她昨天看到了衣服,旗袍上的蝴蝶,衣领标签上绣的字都是那个人的,她的心又死灰复燃了。不过当她看到杜加林坐在厅里的时候,这点儿希望又马上掐灭了。大喜大悲之后难免急火攻心,才有了刚才的一幕。 tony隐隐约约地听得差不多,回过头来和杜加林分享剧情,“没想到这白师傅,一天冷着面孔,倒有这般经历。” 杜加林心想,这和自己预料得倒也差不多,痴男怨女,大多是这个剧本。 裴小姐是上午九点来的,等她来办公间时已经是十一点半钟了。 “杜小姐,刚才真是抱歉。” 第30章 杜加林听裴玉玲叫自己杜小姐, 也不纠正她的称呼, 想来她特地问了自己的姓, 但并不了解她的婚姻状况。 “裴小姐和白师傅之间是否存在误会?” 裴玉玲刚才当众把白师傅羞辱了一遍,这时无论如何也得为他解释。不过她说得比tony要简短许多。 “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么一段故事。解除了误会,也算好事一件。不知道裴小姐对未来有什么想法。”杜加林说道。 裴小姐从自己镶珠的手提包取出一个银盒和打火机,从银盒里取了烟,“杜小姐, 你不介意吧。”人家都拿出来了,她当然不能介意。 裴小姐点燃一支香烟, ,“既落江湖里, 便是薄命人。还能有什么打算。”她吐了一口烟雾继续说道,“不知杜小姐为何要送我一件袍子,想来咱们并不认识。” 杜加林本想说仰慕她的芳名,现下想来太过虚伪, 便开门见山道, “我们店里新开张,您也看见了,并没什么客人。我是想着如果裴小姐肯穿我们的衣服参加花国大选, 那便是一个极好的广告。” “你如果想打广告,为什么不去找潇湘馆的那位?她的选票可领先了我好几千。要是头牌,也只能是她。” “未必吧。裴小姐的才貌并不输于那位薛黛玉小姐。而且大选那天要进行才艺表演, 您擅长唱, 总比她擅长画的要好表现得多”杜加林这几天翻专为风俗业办的小报花际论丛, 得知裴玉玲擅唱,不仅苏州评弹唱得好,还会唱外国歌。而那位薛小姐擅长工笔画,不过表演时只是给线稿上,很有让人捉刀的嫌疑。 不过杜加林想,这位薛黛玉小姐作为一个半公众人物,名字实在是起得很好的,一听就让人过目不忘。这三个字把红楼里贾、薛、林三个人的名字都涵盖进去了。据小道消息,薛黛玉本想是取名林黛玉的,又觉得这位金钗太过薄命,所以并未改姓。 裴小姐用食指衔着烟卷了一口,“我给你个底吧,这头牌已经内定了。这是新神州游戏场办的比赛,他们旗下的新神州报从总编到记者都是这位薛小姐的裙下之臣。决选当天的五百个评审席,他们报纸占了五十个,其他的一百个报业和文人评审席也是他们邀请的,至于买票进去的,大部分也是他们安排的。除了薛小姐,这花国总统的名号不会有第二个人了。这些天各大报纸上都是薛小姐的消息,她的慕者迫不及待地向她邀功呢。” “这件事情您怎么知道的?” “杜小姐不是我们同行中人,自然不知道这件事。”这意思很明显,做她们这行的,都知道结果了。 “就这么明目张胆?” “别说我们这个行业大选,就连真正的”裴小姐用手指向上指了一下,“不也是随便纵的么?谁叫人家有后台办这个大赛呢?薛小姐就是有这个本事,她见了一百个人,那一百个人都认为薛小姐对他们有情。我可没这种手段。” “如果是副总统,也” “杜小姐实在是想多了,我连什么所谓的总长都未必能拿到。我早就把他们都给得罪了,那帮酸腐文人,整天妄想在堂子里找柳如是、李香君,再次的觉着自己的魅力也能找个杜十娘。就算钱谦益算是汉,他们连给他提鞋也不配,到一个个舔着脸要找柳如是。倒是个笑话。”说完裴小姐又了一口烟。 杜加林这两天看花际论丛,对裴小姐的为人有了一点了解,她素来钱,即使是相的主顾,一分钱也是不能少的,想必是因为这个得罪了人。 到女支院里寻找情,是近代及以前文人们的特。他们口上说着女表子无情,戏子无义,却非要在风尘女子中寻找“义”,如果有一个就要大书特书。如果这些女人跟他们谈钱,他们便个顶个地受不了。 接着裴小姐又说道,“杜小姐,您为什么非要找我这种风尘中人呢?和我这种人往怕对你的名声不好罢。” 杜加林想这位裴小姐并不洒,她在乎名声,比自己还要在乎,所以时时把名声挂在口中。 她喝了口茶说道,“裴小姐咱明人不说暗话,谁不知道现在的服装都是由您们这些名花引领的?那些时兴的衣服十件有七件是先从堂子里传出来,再有太太小姐们穿着,最后形成的。何况又是花国大选这么一个场合,关注总不会小。”接着她顿了顿说,“而且我想这次大选对裴小姐也很重要。做这行是看年纪的,您早晚一天要离开这个行业。以后无论是去拍电影还是从事其他职业,抑或是去嫁人,这个花国总统的名头总有很多作用。所以,我希望我们能合作。” “可我还是要重复我刚才的话,您如果想打广告的话,最好去找薛黛玉。” “雪中送炭总比锦上花更受重视。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,但我想裴小姐如果穿着我们的衣服得了奖,远比薛小姐获得的关注要大得多。” “但那是不可能的。” “事在人为。薛黛玉小姐擅打舆论战,我们未必不能打。裴小姐,有些东西即使暂时失去了,也是可以找回来的。譬如情,譬如名声。您的故事改编下或许可以登在报上。” “徒让人看了笑话。” “可名声这东西不就是为着别人吗?写一些他们愿意看的对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。”贞妇失节,女支女从良,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,他们愿意看,就给他们看是了。裴小姐想要名声,她想要关注,无疑这是最好的法子。 “我不想把他扯进去,那个老蠹妇毕竟是他的姑姑。他将来总是要回苏州娶生子的。” “您和白师傅” “我和他,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”接着她又说了一句,“而有些事是永远过不去的。” 虽然她说得很绕,但杜加林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。她前半句是说她和白师傅这事儿只能过去;因为她下海这件事是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儿。 杜加林并不很相信情,可她多少还是被裴小姐的表现触动了,她决定搏一搏,并不只是为着广告的缘故,“或许可以换个说法,裴小姐为了养家才来了上海,至于瞒着人这件事,是您自己决定的,因为你他舍不得他为你受苦,但这些年您从没忘过他。至于这个他是谁,报上的文字是绝对不会提及的。” 她当时来上海确实是不忍他受苦,她想寻份事做,没想到却沦落了风尘。 “有人会信吗?” “大把人会信,无论什么时代,人们都愿意相信情,即使是那些女票客,因为真正的情太稀少了,物以稀为贵。”说完她看了看裴小姐那红肿的眼,“一个人如果遇到了,要学会珍惜。” 裴小姐又了口烟,“杜小姐,你要是花费了这些功夫,而事情没成,怎么办?” 杜加林这次笑了下,“我,后果自负。” 送裴小姐出门的时候,白师傅并不在,杜加林向她说再见,“明天还需要您再来一趟,我需要几张照片。” 下午五点的时候,杜加林给了tony一份文稿和五十块钱,让他送到牵藤杂志社,嘱咐他一定要在明天见报,钱是版面费。 她看tony走了,自己也雇了辆黄包车回了傅家。她并没先回自己的住处,而是去了五姨娘的套间,一来当然是探望她,二来也是问些事情。 五姨娘身体已无大碍了,杜加林得知后,便问她,“你认识新神州老板娘吗?” “那可是个母老虎,他们家黄老板本来是想开舞场的,她怕舞女勾引他,生生开成了游戏场。那么一个地段,可真是可惜了。要是开舞场,门票一张能卖到三块,现在只能卖三。” “那怎么新神州办了什么花国大选?按理说黄太太不更应该嫉妒了吗?” “为了引人去看啊,大家关注的不都那个吗?我听说一张选票就一块,卖门票不挣了大钱么。再说了这次新神州是承办方,黄老板未必能和那些女人发生直接的关系。” 杜加林心下已经有了谱,便问道,“你身体既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为啥不来店里?” “我觉得你的方向错了,你这些都不如给你们家少爷生个孩子靠谱。按理说他都回来不少时间了,你的肚子怎么就没有动静呢?” “你都嫁过来这么长时间了,肚子不也没动静么?”杜加林说完就觉得自己失言了,她因为五姨娘没啥城府,又是同龄人,说起话来无甚顾忌。 没想到五姨娘却不以为忤,“老爷什么岁数,少爷什么岁数。再说一头牛耕一块地,跟一头牛耕好几块地,那能一样么?” 她要回住处的时候,五姨娘又送给了她两个药包,“拿去,给你家少爷补补身体。” “他身体好的。” “身体再好,也不老用啊!” 杜加林心想,这份担心实在是多余的。 第31章 杜加林拎着药包回到住处的时候, 正好遇到傅与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,心想他今天回来得倒早。 她想他正在看报, 应该不会注意到她,便准备拿着药包悄悄地上楼。 “你病了么?怎么手里拿着药?” “没有, 这是五姨娘送我的补药。”她把我字着重强调了一番。如果她把真实情况说了, 恐怕会引起他的不适。这几天,她尽量注意自己的用语。 “用不用让小翠帮你熬一下。” “不用, 不用,我想我最近还用不着。” “咱们先吃饭吧, 二妹和欧出去了, 想必在外面已经吃了。我叮嘱过欧, 八点半前务必将人送回, 你不必担心。”bGmbUilding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