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年之后,显出一派新气象,虽然仍在寒料峭之际,但比起严冬雪封之景已要好得多,且不久之后鸟语花香也将到来。 按理邺王夫妇过完了年就该立刻前往封地的,但因魏太后执意挽留,恩准其在京中多留几,两人趁势领命。 邺王妃本想将幼子接出去一起住,无奈楚兰习惯了中生活,他才懒得去住那破破烂烂的驿馆呢!遂恳求魏太后让他留在长乐,魏太后自然笑得合不拢嘴,哪晓得这小子纯粹是贪恋中富贵舒坦,并非独独舍不得她这位皇祖母。 楚兰吃吃喝喝过得倒也惬意,唯独一样令他不快,阿宝已经两三个月都没面了。他原先猜疑是否林婕妤将阿宝抓去,但看样子也不太像,且大伯那样疼她,什么稀奇的猫狗不能来,何必觊觎他的。 莫非是阿宝自己偷偷溜出去的? 楚兰百思不得其解,只得寄望于阿宝途知返,迟早还能回到他身边来——否则,否则他就不要它了! 这一晚楚兰睡在长乐偏殿,糊糊中听得一声响,仿佛有什么东西翻过围墙,他忙推搡枕畔小童,“醒醒,有贼来了。” 小童了眼睛,“长乐哪来的贼人,世子您忘了,咱们在里,不是外头。” 楚兰一想也是,这里卫森严,倒是没听说闹贼的,难不成是哪里来的野猫野狗? 小童想到一事,惊喜的道:“世子,定是阿宝回来找咱们了!” 楚兰虽也觉得这想法很好,不过他还没见过阿宝翻围墙呢,狗也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么? 无论是不是阿宝,总得出去看一看。两人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,连鞋都不穿,赤着脚悄悄从墙溜出去,省得吵醒魏太后。 到了院中,月光一片皎洁,楚兰隐约瞧见一物卧在窗边草丛堆里,像极了阿宝的模样,忙惊喜的跑过去。 果然是阿宝! 楚兰抱着小狗便呜呜咽咽起来,心中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,渐渐的,他却觉得怀中那物有些异样,阿宝的身体怎这样冷?楚兰试着翻了翻眼皮,连眼睛都睁不开,他不由惊慌失措,“阿宝怎么不会动了?是不是生了病?” 小童连滚带爬过来,试着探了探小狗鼻息,愕然道:“世子,阿宝好像死了。” “怎么会?”楚兰翻来覆去查看小狗每一处皮,又轻轻摆他的四肢,可无论他怎样动作,都不见阿宝有何反应。及至当他发现阿宝的黯淡无光,嘴边还带着一缕血迹时,楚兰这才意识到——它真的死了! 他不悲从中来。楚兰养了阿宝数年,看着他从刚会的小幼崽长到如今活活泼泼的模样,他每次进门,阿宝都会朝他摇尾巴……可现在阿宝连动都不能动了,就像个冰冷的石块。 楚兰头一次体味到失去至亲的痛哭,在他这个年纪,没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。 小童看他哭得声嘶气噎,亦不红了眼眶,恨恨捏紧拳头,“世子,阿宝分明死在琼华殿那位手上,您忘了么?林婕妤还说没碰它呢,可如今阿宝已经死了!咱们要为阿宝报仇。” 楚兰愕然收住泪,机械的重复道:“报仇?” “没错。”小童冷冷说道,“就算不是林婕妤主使,阿宝肯定也是因她而死的,若非因为林婕妤怀有身孕,陛下怎么会不许里养狗,没准就有人抓了阿宝去她面前邀功,林婕妤表面上撇得干干净净,其实还不是怕阿宝伤了她腹中的孩子,这才先下手为强,倘若林婕妤没了孩子……” 楚兰没听懂他那几句话,可也模糊意识到小童所说不无道理,真的是林婕妤害了阿宝么?那他当然要为阿宝讨回公道。 楚兰匆匆在地上挖了一个浅坑,将阿宝埋进去,又胡加了几捧薄土覆上,垂泪道:“阿宝,我现在不能将你收葬,你且等一阵子,等这件事完了,我再命人安排。” 小童在一旁道:“主子说的很是,林婕妤这么跋扈,肯定不会同意咱们好好为阿宝办丧事的,也只能委屈阿宝一阵子了。” 楚兰用衣袖揩去面上的泥土,眼泪又从眶中滴落下来,他也顾不上擦拭,只暗暗捏紧拳头。 阿宝的仇,他一定会报。 = 二月初,未央总算竣工,太皇太后等人也挑了个风和丽的天气重新从照明搬出去——照明虽好,住这么多人还是嫌拥挤了些。不过人老了总恋旧,之前从未央迁出去时几位老娘娘几乎柔肠寸断,如今要搬回去,偏偏又不舍得。 林若秋便笑道: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,您老究竟怎么才能合适?干脆将臣妾的琼华殿让出去得了。” 太皇太妃呸了声,趣道:“你以为人家稀罕?要住也住长乐,而非你那劳什子琼华殿,地方偏成那样,如何能住人?” 另一位则笑道:“偏么?我看皇帝倒是天天过去,应该近的很罢?” 林若秋被几人三言两语取笑,脸庞早就红成了透的柿子。 太皇太后程氏嗔道:“行了,当着小辈的面也不知忌讳!”因拉着林若秋的手细细问她,“该有八个月了吧?” 林若秋点点头,“黄太医说,顶多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,嘱咐我这段子多出来走走。” 若非为遵医嘱,她是绝不肯着个肚子到处瞎逛的,如今好比随身挂了个铅球,走几步路就累得气吁吁,凭什么女人非得受这种罪呀?可林若秋也不敢不听,不然到时候孩子生不下来算谁的问题?没准连命都会搭上。 程氏便道:“那原是应该的,这时候受点苦,到时候生产起来倒更顺当。” 太皇太妃笑道:“您老说起来倒头头是道,敢情您原来生过孩子?倒知道生孩子容易?” 程氏素来稳重,此时也掌不住笑了,骂道:“快滚进屋里去罢,别在外头丢人献丑,听听你说的些什么话?” 太皇太妃轻盈地一转身,蝴蝶一般翩跹离去。 程氏方朝林若秋道:“你别理她,她就是这么个子,嘴上不把门的。” 林若秋当然不介意,她甚至有点羡慕太皇太妃这样磊落的个,林若秋虽然线条,也还做不到如此——她毕竟还是留有顾虑的,不比这几位老人一身轻。 程氏叹道:“哀家虽无儿无女,不想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重孙辈出世,你倒是圆了哀家的心愿。” 林若秋笑道:“那有什么难的,有了第一个,没准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呢。” 这种善意的谎言应该是不必下拔舌地狱的,林若秋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。 程氏欣地点点头,“如此最好。”又正叮嘱她,“无论如何,在里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,须知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你越是风光,那起子小人恐怕越发不平。” 林若秋心中微微一凝,不想起前段子的诸多巧合来,太皇太后这是暗示有人要害她,她不由轻轻问道:“皇祖母的意思是……” 程氏叹道:“说再多也是无益,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只是一样,你须记着这里谁能给你庇护,只要牢牢抓住那人,鬼祟自然不敢侵入。” 林若秋细细品咂这句话的滋味,似有所悟,心悦诚服地施礼,“谢皇祖母指点。” 她大致明白了程氏的意思,程氏一生没有儿女,却靠着太宗皇帝的信任走到如今尊位,这自然是可供借鉴的。不过林若秋想自己跟她的路子还是不同些,现在她已没法将楚镇看做一个单独的皇帝,他所象征的不再是一个身份,而是一个活生生、有血有的人。 林若秋决定尝试去接纳他,也是接纳渐渐在这个世界扎的自己。 从照明中出来,林若秋长长吐了口气,正要带红柳从一旁的小亭穿过去,忽见光溜溜的青石板上,一个半人高的影子直冲过来,看那去势,似乎瞧准她的肚子。 红柳忙拦在林若秋身前,皱眉问道:“什么人?” 那人不言,仍是不管不顾地向前飞奔,眼看就要将红柳撞倒。林若秋轻轻一抬脚,将他踢了个股墩儿。 楚兰哎哟一声,摔在地上爬不起来,只恨恨瞪着林若秋,如同一只被怒了的小狮子。 第48章 破相 这孩子几次三番来找她麻烦, 林若秋再好的涵养也难免动怒,与此同时心中亦生出一缕寒凉:都说人之初本善, 可有时候孩童那种天真的恶意更叫人害怕, 楚兰到底知不知道她着个肚子意味着什么,还是,他故意想要撞掉她的孩子? 林若秋深一口气, 冷声道:“看来本上次给世子爷的教训还不够, 这么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,还敢过来!” “你杀了阿宝,我要为阿宝报仇!”楚兰龇着牙, 嘴里咻咻着气,连眼眶都红了, 看来是动了真情。 “又是阿宝, 本竟不知为何会跟一条狗扯上关系,世子爷若一定要赖在本头上, 你就尽管赖吧。”林若秋轻轻笑道, “就怕被那幕后之人占了便宜, 反而使真凶逍遥法外。” 无奈跟小孩子是没道理可讲的,楚兰听不懂她话中暗示, 反而怒目圆睁, 如炮弹一样再度直冲过来。 这位世子爷本就力气不小,又经魏太后好吃好喝养着, 壮得和小牛犊一般, 旁人轻易还拉他不住。 所幸红柳早有提防, 连忙去扯他的胳膊,谁知楚兰反手一口重重咬在红柳手腕上,伤口很快沁出血丝。红柳顾虑楚兰的身份,亦不敢反抗,只牢牢拽着不肯松手,楚兰便对她又踢又打,发疯一般的撕咬。 林若秋再也看不下去,快步上前,狠狠一掌将他掼在地上。岂知楚兰落地的地方正立着一块砖石,楚兰身子一歪,很快便没了声息。 红柳不愣住,连还在血的手腕也忘了处理。 林若秋也有点发懵,她自幼跟林从武练五禽戏,劲力非寻常女子所比,可也想不到一巴掌的效力这样厉害,这小子方才不还狂的么? 那块青石却有些尖锐,楚兰面上很快渗出鲜血来。林若秋冷汗过后便回过神,连忙吩咐红柳,“快过去探探鼻息。” 要是因此误伤了一条人命,那事情可就麻烦了。毕竟她眼下安然无恙,可王世子在中殒命,只怕谁都觉得她是罪魁祸首,哪里还会追究其中经过。 红柳弯下,小心翼翼地伸指过去,神情放松下来,“还有气。” 人没死就好说,到时候对质起来不至于显得太过被动。林若秋正踌躇该先将人送去长乐还是带回琼华殿,忽见远处喧腾声起,却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脸是泪的分奔过来,抱着楚兰便呼道:“我儿!” 看她身着命妇服制,想必便是邺王妃。 来的却不止邺王妃,在她身后还有乌泱泱一大群人。原来今魏太后邀了一众亲朋来抹骨牌,邺王妃也想顺便看看儿子,谁知方才抹了两局,邺王妃找人来问,才知那起子小人没好好照顾楚兰,倒让楚兰跑丢了,一时也顾不上责罚,急忙带人出来找寻。 邺王妃没见过林若秋,此时见她大腹便便的模样,便猜着她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林婕妤。不过是个穷伯府的庶出女儿,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,邺王妃自然懒得向她施礼,只搂着儿子心肝的叫唤起来。 此时她身后的一个侍女大惊小怪的道:“世子爷脸上怎么都是血?” 邺王妃光顾着母子相见之喜,经人一提醒,才发觉楚兰的模样迥异平时,这小子平时最闹的,如今却伏在她怀中一动不动,两眼也紧闭着。 邺王妃心中惊疑不定,忙在他脸上拍了两下,急问道:“兰儿!兰儿!这是怎么回事?” 她下意识的看向林若秋——方才可只有这位林婕妤在一旁站着。 “世子殿下方才不慎跌倒,恰好碰在石砖上,因此晕了过去,王妃不如请太医来瞧瞧。”林若秋平静说道。她模糊觉得自己处境有些危险了,这位邺王妃可不像善茬。 邺王妃听说儿子只是晕倒,不由得大松一口气,转头却朝着林若秋冷笑,“兰儿好端端地为何会撞晕?娘娘能否给臣妇一个说法。” 谢贵妃和赵贤妃二人适才被太后拉去凑局,见了这幅场面亦大诧异。略一思忖后,谢贵妃便走上前来,轻声打起圆场,“小孩子玩闹,在哪里磕着碰着都在所难免,王妃还是快去太医院请人过来,也好求个心安。” 既得知楚兰所受的并非致命伤,邺王妃这会子倒不那么着急了,只执意要讨个公道,“贵妃娘娘想息事宁人,难道令臣妇母子白受一场冤屈?兰儿好端端的为何会跑到照明附近,又为何会遇上林婕妤,臣妇可着实不解。” 谢贵妃见她这样不受训,亦难免尴尬,只悄悄向林若秋使了个眼,令她莫要多话与这妇人歪。 毕竟她们后中人的利益是一体的,邺王妃才是个外人。 林若秋却执意推开红柳上前,冷冷淡淡说道:“王妃想听实话么?本直说便是,适才本往照明看望太皇太后出来,还没站稳,您的儿子就冲出来撞本的肚子,幸而没能成功,本却也想讨个说法,到底是谁害谁?” 她看出这女人是来找茬的,也对,若她没怀上身孕,依照陛下多年无出的情况,邺王总能谋得皇太弟的位置,如今这对夫妇的美梦却骤然破灭,叫她怎能不气? 邺王妃尖声叫道:“你胡说!兰儿跟你无冤无仇,他为何要害你?” 林若秋好整以暇地道,“那本为何要害他呢?” 邺王妃眸中充怨毒,“自然是怕兰儿对你腹中的孩子造成威胁,你才先下手为强,想除掉兰儿……” 话音未落,谢贵妃便冷声道:“王妃,还请您谨言慎行。” 赵贤妃是从来不吝看热闹的,亦轻轻笑道:“邺王妃,您的儿子不过是藩王世子,为何能对陛下的骨造成威胁,这话未免说不太通。” 邺王妃无形中暴了自家的野心,自悔失言,只得继续淌眼抹泪,抱着楚兰的头啜泣不止,“兰儿还这样小,若留下伤损,今后该怎么办?” 一旁侍女早知趣的递过手绢,邺王妃拭干儿子面上的血迹,眼见楚兰额头与下巴都豁了一块,出鲜红的,不悲从中来。 她哀恳的望向静默至今的魏太后,垂泪道:“太后,还请您给拿个主意。” 魏太后亦不曾想今好端端打着牌会闹出血光之灾,本想帮着谴责林若秋几句,可想到先前楚兰往琼华殿放炮一事,又觉得林若秋所言或许真是实情——这孩子最近跟着了魔一般,专跟林氏作对干什么,这下尝到苦果了罢? 魏太后素来觉得林若秋不祥,打从这女人进起,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子,再加上心疼乖孙,魏太后难免迁怒于人,遂沉声道:“传哀家旨意,将林氏身边的人押去暴室,待事情查实之后再行处置。” 虽然林氏怀着身孕不能发落,但发落几个人也是一样。 林若秋听到这样“公平公正”的裁决不好笑,但更多的则是心寒:她总以为魏太后虽厌恶自己,多少能顾念一点她腹中的孩子,但现实总是叫人失望的。 bGmBuiLDiNG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