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若说谢婉玉是块木头,这宋皇后简直就跟死人一般了。有时候赵贤妃也会想宋氏进为了什么,先帝堂堂正正颁下的旨意,陛下甫一登基便成了皇后之位,可她这些年却对中之事不闻不问,亦从不面见陛下,好好一手牌打得稀烂,赵贤妃可没法理解这样不争气的人。 她自然懒得跟这样的无用之人涉,只愁眉看着川儿,“林淑妃册封那,本该穿什么衣裳?” 她倒是想穿得明热烈些,可衣裳得要人来配,论姿貌她不及林氏,只怕未必能抢去林氏的风头;况且,难免有喧宾夺主的嫌疑,引得皇帝不喜。 川儿正想安她国天香,穿什么衣裳都一样,谁知赵贤妃却自顾自地先怯了,“不然,那本还是称病好了。” 川儿:…… 他看这位主子也不争气的。 侍女从窗棂看到那一行人遥遥离去,方才落下竹帘,返身朝室中一名女子叹道:“前披香殿中那叫川儿的小太监来寻过奴婢,说想求见娘娘,奴婢没答应他。” 女子身量消瘦,神情冷淡,“自然不该答应。” 就知道她会如此说,可侍女想起来却难免有些不平,忍不住向她道:“恕奴婢直言,娘娘您可不能掉以轻心,陛下今将那林氏立为淑妃,明或许就该立她为皇后了,娘娘您该如何自处呢?” 本朝虽没定下无子而废后的规矩,可规矩都是人说了算,万一皇帝心血来非要来这么一出呢,只怕文武群臣都未必拦得住他。 宋皇后仍是木然,“如此更好。” 说罢便命人打水净手,焚香祷告之后,方才到神龛前默默念诵起来,那灵牌上的字样十分触目。 侍女一时也不敢打扰,只候她念完一段往生咒,方才斗胆问道:“恕婢子直言,娘娘您是在怨恨陛下么?” 打从进之后,小姐便彻底的封闭了自身,亦不与外界往来,仿佛谁都走不进那道槛——为何自苦至此? 宋皇后倏然一笑,轻轻摇头道:“自然不是。” 她跟皇帝,是被圣旨框住的两个人,她连先帝都不怨恨,怎么会怨恨当今陛下?只怨命里坎坷,当初若非她因家族答应这桩亲事,李清也不会随家眷去往关外,落到如今魂归异乡的下场。 阿清,若你泉下有知,请早携我归去。宋皇后默默阖上双目,这些年她仅剩这么点念想了,此生无缘,惟愿来生能得重逢。不求相知,但求相遇。 她将一柱清香在祭坛中,正要命人开窗通风,好令气味散去。忽见一个颇有年纪的婢匆匆忙忙进来,经过八仙桌时,还被桌腿绊了一跤,上头的供品险些跌落。 宋皇后皱眉道:“何事如此惊惶?” 这婢还是她从家中带来的,原本颇为稳重,今却难得冒失。 那人急忙磕了个头,方才磕磕绊绊道:“回、回来了,娘娘,他回来了!” 宋皇后听得云里雾里,“谁?” 她忽觉心头跳动得飞快。 第89章 旧情 林若秋还是从安然嘴里得知李家人回京的消息, 其时距离忠勇侯府重启门庭已有两三了。不过她对京中政事本就留心得少, 加之这段子几乎一心扑在两个孩子身上, 哪怕谢贵妃赵贤妃等人偶有谈起, 她也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——林若秋有时候也嫌弃自己太佛了, 可是人生苦短, 若事事心,又怎么应付得过来? 安然说起时亦唏嘘不已, “这都快七八年了, 原以为李家人都葬身在北狄那群蛮子手中,谁成想会有回来的那。” 她父亲在吏部任职,对于京中人员调动自有一本账, 自然知道得多些。要说这李家也算得传奇, 祖上是辅佐高祖平天下的大功臣, 亦称得上世代列候、钟鸣鼎食之家, 这一任的家主亦秉承其父遗志镇守边关, 颇得嘉许。谁知就在先帝晚年与北狄的一场战中,忠勇侯因负伤不敌, 阖族俱被那群北狄蛮兵俘获,先帝爷原本愿以重金相赎,谁知北狄人念在忠勇侯屡建战功,早就恨毒了此人, 执意不许。 后来两边干戈虽已平息, 可忠勇侯一家却回不来了。数年之前更是传来消息, 道李氏族中老小已被北狄折磨致死, 京中哀恸不已,只得草草在李家的坟茔上建下衣冠冢,聊作藉。 如今能从北狄人手中逃回,简直是上苍庇佑。 林若秋并不意外,曾经的战神之家,哪那么容易说打垮便打垮,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。 安然叹道:“可惜忠勇侯老夫妇已经亡故,下剩的唯有三子一女,却又年轻恐难支撑门庭,到底不比从前了。” 林若秋道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慢慢休养生息,总能好起来的。” 安然道:“其实当初李家二公子不跟着前去多好,有个人在京里,多少能攒些家底,也好彼此照应。” 她忽的神神秘秘凑近,“听说这李清公子与皇后娘娘从前原是青梅竹马,因先帝一道圣旨将宋家女赐婚给咱们陛下,这二公子才忿然离京去往边关,否则李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。” 林若秋唬了一跳,忙去捂她的嘴,“瞎说什么,这种话也是能议论的?” 安然无辜的摊开两手,“我也是听别人说起,究竟不知真假。” 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,宋皇后进以来一直本本分分,而李二公子则生死未卜,纵然两人从前真有那么点情谊,如今也都然无存了吧。 虽说李家人能回京是件幸事,可老侯爷都不在了,府里元气大伤。众人起先有些兔死狐悲之,渐渐也都淡了,曾经的战神倒下,仅靠几个年轻小子是难成大器的,自然懒得结;何况忠勇侯为人耿介,从前得罪的人不少,那些政敌们虽不至落井下石,却也绝不会雪中送炭。 一码归一码,李家虽处境凄凉,众人皆以为皇帝稍加抚恤就算了,谁知这李家大公子却骤然托人在御前献宝,原是一张北狄边防布阵图,如此一来,恰似一石起千层浪,莫说朝中为之沸腾,就连皇帝也自当大表嘉奖。 要说这李家可真是人才辈出,心更可堪敬佩。先前被北狄人掳去,过得连牛羊都不如,却依然能忍辱偷安,并在北狄人眼皮底下暗暗描绘下这张舆图,此等毅力岂是常人所能比拟。 红柳为林若秋梳妆时,便悄悄向她道:“李家这回立了大功,陛下圣心大悦,看来是定会好好褒奖了。” 林若秋神从容,“应该的。” 楚镇虽说是一个温柔平和的男人,可是男人就少不了野心,何况他既坐上这位置,自当为江山社稷打算。大周朝与北狄屡起干戈百余年,那北狄一族虽不比本朝物资富饶,然水草丰美,兵强马壮,屡次纵兵扰边境,不胜其扰。奈何那北狄汗王其人心诡谲,不求大贪,但求小利,楚镇若纵雄兵驱之,一则劳民伤财,二则胜之不武、不胜为笑,因此这些年总以威慑安抚居多——但这并不代表他心里就能平静下来。 林若秋其实很能理解皇帝的心态,一只蚊子虽咬不死人,可若时不时叮他一口,也够恼火的,换了林若秋也会想将这坏东西打死。 可想而知李家献上的舆图对皇帝有多大用处。 林若秋只在心里小小的羡慕了一会儿就算了,她虽为中宠妃,比起其他妃嫔来实在家世平平。可林若秋既不打算借自身之势为家人求官求爵,也不希望倚仗家里的功劳来为自己增光彩,这么一想,她比其他人反而自在许多。 红柳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小心说道:“听说陛下有意纳李家小姐进。” 林若秋神不改,只将木梳上的一发丝绕在指尖慢慢盘着,看它卷成一团,从容问道:“你听谁说的?” 红柳的脸颊沁出淡粉,像枝头初开的榆叶梅。她带着几分忸怩道:“是魏公公说的。” 林若秋透过镜子惊讶地瞥着她,“你不是不愿同他说话么?” “谁说的?”红柳嗔道,“陛下时常往咱们里来,他又总随在陛下身侧,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奴婢总不能躲着他吧?” 看来这丫头的天快到了,林若秋微笑道:“之前看你总不搭理魏安,本还当你俩有旧怨,如今看来倒是本多虑了,你俩好得很呢!” 红柳愈觉羞窘,“什么好不好的,奴婢待他也就是平常而已,并无特别。” 嘴上这样逞强,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悄悄话。林若秋望着镜中愈发显出成气韵的面容,不得不慨物是人非,看来她这红娘是做对了。她自己的终身已有着落,也不能让这些丫头们孤苦伶仃,若红柳真的立志不愿出,那魏安的确是最可靠的托付对象。近朱者赤,有皇帝做榜样,魏安的心总不会太坏。 想起皇帝,林若秋便有些郁闷。方才亏得她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开,否则红柳恐怕会喋喋不休的说下去,可她实在没心情同红柳讨论这种事——她当然管不着皇帝纳新人,她自己也是靠选秀才进的,可是当事到临头,林若秋发现自己还是免不了陷入庸人自扰的困境中。 那位李姑娘,莫非生得很美么?还是皇帝已经厌倦她这副面孔了呢?都说孩子是夫之间的粘合剂,可是也有人说,一旦生下孩子,夫妇间的男女之便不复存在了,只剩下渐平淡的亲情。 何况她连都不算,难免因地位的悬殊生出患得患失。林若秋咬着嘴,不知自己该不该主动向皇帝询问,若她问了,楚镇会如何作答呢?是斥责她多事,还是立刻拂袖而去? 林若秋发觉自己竟然很害怕想象皇帝的反应,其实她本不必这般忧虑的,中有儿有女的嫔妃唯独她一个,且又晋了淑妃,正是地位稳固,新人再怎么出风头也不可能越过她去。可是,她仍不免有些惶惑之,万一楚镇再不来看她怎么办,或是只因孩子来看她,两者都同样令她灰心。 林若秋此时才体会到什么叫情丝恼人——她居然真的陷进去了。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,楚镇会主动跟她提及新人进之事,林若秋在他开口的刹那便有一种微妙的受:难道她跟皇帝的关系已由恋人退化为朋友了么?还是她平时表现得太大度了,皇帝认准了她不会吃醋,才肆无忌惮地跟她讨论这些? 楚镇见她神有异,咦道:“怎么了?” “没事。”林若秋摇头,眼圈儿已悄悄红了,她本来不是这样情绪丰沛的动物,可自从生下楚瑛之后,倒是越来越娇气脆弱了。 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产后忧郁症在作怪。 女人的眼泪是男人的天敌,楚镇被她得手足无措,“朕骂你了,还是打你了?”怎么一副狠狠被人欺负的模样? 林若秋拼命摇头,她倒宁愿皇帝疾言厉些呢,总好过在她面前心平气和的谈论另一个女人。 眼泪于是愈发汹涌了,林若秋捂着嘴哽咽道:“您要是变心了,就直说吧,妾受得住的。” 楚镇好容易听明白,原来她居然真的在吃醋——从前假意吃醋时都娇态毕现,没想到真吃醋起来却是另一副模样。 看她哭得跟花脸猫一般,楚镇反而微笑起来,角勾起愉悦的弧度,“若秋,你果然是在意朕的。” 林若秋想反驳他,却发现自己本傲娇不起来,那些眼泪冲去她的伪装,也冲去了她脸上的脂粉,她现在一定难看透了。一个难看的女人傲娇起来只会令人讨厌,更别说跟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比,简直必输无疑。 楚镇轻轻拥着她,呵出的气徘徊在她耳畔,“你觉得朕是贪图美才将李氏选进么?” 林若秋瞪着他,意思分明在说,还能为何? 楚镇刮了刮她的鼻子,调笑道:“若真如此,朕何不再办一次选秀,京中闺秀如云,总能有个把出挑的。” 林若秋的脸立时黑了,还说不重呢,这分明人心不足蛇象,得多少人才能足他的胃口呀? “瞧你,朕不过打个比方,你就又怄气起来。”楚镇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,耐心解释道:“朕的意思是,若真因重之故,选秀不是更加实用,何苦巴巴的盯上李家呢?” 这倒是,林若秋在他怀中扭了扭,勉强愿意听下去。 楚镇叹道:“实不相瞒,先忠勇侯之女进的意思,是他哥哥亲自来向朕讨情的。”一壁抚摸着林若秋的发辫,“如今忠勇侯夫妇皆亡,留下一女无人照料,她大哥李海思来想去,唯有将其送进中,托赖朕照顾,好歹有个栖身之所。” 林若秋咦道:“不能在京中指婚一户人家么?” 像她这样混子的奇葩毕竟是少数,多少人的观念里,进不如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来得实在,好歹能相夫教子,且无失宠之忧。 楚镇面窘迫,仿佛有些难言之意。 林若秋猜测道:“难道她长得很丑?” 否则怎会嫁不出去? 楚镇摇头,“不是丑,只是……略有些显老。” 林若秋诧道:“可我听说那位李小姐才二十不到。” 此言一出,便暴了她曾经派人打听李家的事实,林若秋忙阖上嘴——这样显得心太不宽广了。 楚镇睨她一眼,继续说道,“自然不能以年岁来论。” 李海生怕皇帝不信他的说辞,还亲自将幼妹李蔷领来中给皇帝细瞧。皇帝看到她时都吓了一跳,这位李姑娘看着竟和三四十人一般,眼角起皱,两鬓也显出斑白来,年纪轻轻却老态毕现。 楚镇叹道:“朕看她的第一眼,便知李家人在北狄过得多么辛苦。” 原来李海此举竟是一箭双雕,一则是证实自己先前所言,为妹子寻得终身;二则也是借此博得皇帝同情。自然,这些都是他应得的——落北狄却忠心不改,费劲千辛万苦重返故土,只这份信念已十分难能可贵了。 楚镇叹道:“朕接她进不为别的,只当给份俸禄养着,也算全了李氏忠心。且这位李小姐幼时因堕马的缘故,瞽了一目,伤了一足,至今仍不利于行,若朕随意为她指一桩婚事,怎知那被赐婚的人家不会怨怼于朕?” 林若秋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可怜的人,大约是她的幸运值太高了,怎么也料不到有人会倒霉到这种程度。若她处在那位李姑娘的境地,早一索子吊死算了,哪里还能这样坚韧地活下去,并跨越千山万水回到故地——常人尚且为之心怯,她所付出的艰难只会超出常人百倍。 事已至此,林若秋自然不再拦阻,也很能理解楚镇的做法,皇帝提供的不过是一份口粮与可供遮风挡雨的屋舍,可对李蔷而言,已足够帮她抵御外界的嘲笑与羞辱,她所欠缺的就是这么一个避风港。 举手之劳,因何不为? 楚镇低头望着她笑,“朕说了这么多,你还醋吗?” 林若秋小声嘀咕,“其实您不解释也使得。” 本来林若秋也没指望皇帝认真听取自己意见,她算哪葱?她不过是个小妾而已,皇帝纳不纳新人都不是她能置喙的。只不过那样的话,她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平;可如今皇帝一五一十的同她细细说道,并认真表了对她的心意,林若秋便半点纠结都没有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微甜意。 其实她想皇帝召李氏进并非纯粹善心大发的缘故,可能亦为了安李海之心。李海何尝不是如此,固然有想为姊妹安顿终身的因素,可何尝不是为了内廷能有人打点沟通,免得消息太过闭——这李海亦是个权术好手,适合在宦海生存。 前朝与后本也是息息相关的,其他重臣之家何尝不是如此,宋皇后的祖父乃当时大儒,更曾为帝师,在士子们之间声望颇重;谢贵妃乃谢相之女,赵贤妃出身平西将军府,无不是煊赫一时的名臣。 BGMBUilding.cOm |